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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票在掌心焐得发烫,那页母亲的日记被江水潮气浸出褶皱。

我们在雾气弥漫的码头告别程父时,他往画筒里塞了包梧桐树苗 ——\"替我种在重庆的山坡上,\" 老人的声音混着汽笛,\"让它们替我们看看,自由的土是什么颜色。\"

从上海到重庆的四十七天船程,程砚舟在舱板上画满了流民的脸:抱着襁褓的妇人、断腿的伤兵、啃着树皮的孩童。

我用母亲的银簪挑开霉烂的米袋,看他把发霉的米粒一粒粒拣出来,说 \"这是旧世界的脓疮,得挑干净才会长新肉\"。

春桃的信在中途被江水打湿,只留下 \"纱厂女工需笔杆子\" 几个模糊的字,于是我们在抵达战时陪都的第三日,揣着半本《资本论》和程砚舟的油画箱,挤进了南岸区嘈杂的纺织厂。

工头赵铁柱第一次用鞭子敲我后颈时,我正盯着车间横梁上的蛛网——那结构多像绣楼的雕花窗棂,只是这里粘的不是玉兰花,是飞蛾的残翅。

程砚舟夜间在工人夜校讲课时,总把梧桐树苗的嫩芽别在讲义里,而我藏在围裙下的,是母亲日记里撕下的那页:\"当机器开始吃人的时候,我们要学会用齿轮的声音唱歌。\"

纺织厂的缝纫机声像永不停歇的战鼓,震得我耳膜发疼。

我戴着程砚舟送的蓝布围裙,在流水线前分拣棉布,指尖很快磨出了茧。

赵铁柱(工头)叼着烟卷走过时,总会用鞭子敲我的后颈:\"沈九娘,别磨洋工,你男人在夜校教那些穷鬼识字,你倒想在这儿偷懒?\"

他左手戴着黑色皮手套,指尖处有明显的凹陷——那是他断指的地方,我曾看见他在午休时偷偷用酒精擦拭残指,眼神里满是痛楚。

我低头盯着传送带上的粗布,想起昨夜程砚舟在阁楼画的《女工》——画中女子挽着袖口,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分明,眼神像钉进砖墙的铁钉。

他说这是\"劳动的诗意\",可我知道,这诗意里混着汗水、机油和随时可能被机器卷断手指的恐惧。

赵铁柱的妻子死于产后大出血,我曾在他工具箱里见过一张泛黄的照片,照片上的女人抱着婴儿,嘴角还带着微笑,背景是纱厂的烟囱。

\"九娘,\"同车间的阿芳塞给我一块硬饼,她眼角的淤青还没消退,\"听说你男人会画画?能不能给我家小囡画张像?她去年得猩红热没了......\"

我攥紧硬饼,喉咙发紧。

阿芳的女儿我见过,躺在破草席上,手里还攥着半块玉米饼。

程砚舟说过,这不是个人的悲剧,是整个时代的溃烂。

那天深夜,我偷偷在他的《资本论》扉页写:\"或许我们该画的,不是单个的苦难,而是造成苦难的机器。\"

赵铁柱在旁走过,靴底碾碎了阿芳掉在地上的饼渣,我看见他喉结滚动,却又狠狠踩了两脚——那是对自己的厌恶,也是对现实的无奈。

暴雨突至的傍晚,程砚舟冲进车间时浑身湿透。\"跟我走!\"

他抓住我沾着棉絮的手,\"巡捕房要抓赤色分子,你今天在女工集会上说的话......\"

\"我说的都是实话!\"我甩开他的手,却被他拽进怀里。

他胸前的玉佩硌着我的锁骨,像母亲当年的拥抱:\"八岁女孩每天工作十二小时,童工死亡率比战前高了三倍,这些也要当假话咽下去?\"

赵铁柱靠在门框上,手套下的断指无意识地敲着铁皮,眼神复杂——他曾是童工,却因举报工头被打断右手,现在却不得不成为压迫者。

车间屋顶漏雨,水珠顺着房梁滴在他眼镜片上。

我看见自己倒映在他瞳孔里,头发散乱,围裙上沾着机油,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——那是被怒火点燃的光,是母亲跳绣楼时眼里的光。

\"走!\"他拽着我往安全出口跑,身后传来赵铁柱的叫骂声:\"沈九娘,你以为能逃到哪儿去?\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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