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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云如血,残阳将陈府朱漆大门染作金红。阶前众人翘首凝望官道尽头,衣袂被穿堂风卷得簌簌作响。
忽有清脆马蹄声自远及近,檐角铜铃亦随之轻颤。
肖玉凤指尖掐进锦帕,鬓边珍珠步摇乱颤:“是昭儿!定是接芳姐回来了!”她话音未落,已不自觉向前半步,眼底盈盈水光映着暮色。
维萱倚着廊柱,素帕掩面轻拭泪痕,腕间玉镯在风中撞出细碎声响。
维君与郡主赵予娴并肩而立,十指紧紧相扣,两人目光灼灼,紧紧盯着那辆渐渐靠近的雕花马车。
马车碾过青石板,铜铃叮当声戛然而止。
陈季昭袍角翻飞,已掀开车帘探入半臂,左手稳稳托住睿泽后背,右手揽住云初细软腰肢,如护雏鸟般将两个孩童轻轻抱落。待孩童站稳,他又旋身伸手,掌心虚托着维芳肘间,温声道:“当心脚下。”
维芳指尖触到兄长袖中传来的暖意,望着檐角熟悉的飞檐翘角,眼眶忽的泛起水光。
肖玉凤疾步上前,她望着维芳凹陷的眼窝、泛白的唇色,那双保养得宜的手猛地攥住女儿枯枝般的手腕,喉间溢出破碎呜咽:“我的儿……” 浑浊热泪顺着脸颊滚落,啪嗒砸在维芳干瘦的手背上,“这才月余不见,怎就瘦成这般模样?”
维芳指尖抚过母亲眼角新添的细纹,轻声哄道:“母亲莫要忧心。入狱当夜二哥便遣人送来两床厚实棉被,还有桂花糖糕。刑部龚侍郎亦多有照拂,每日送来的饭菜和水,都是新鲜的,偶尔还有补汤。”
陈奎年努力吸了吸鼻子说道:“外头风大,有话进了屋子再说。” 他抬手虚掩口鼻,似是不愿让人瞧见泛红的眼眶。
肖玉凤哪肯松开女儿,五指深深陷进维芳单薄的衣袖,指腹摩挲着嶙峋的尺骨,泪水如决堤的春水簌簌滚落。
季晖与季昭兄弟俩各自抱着孩童,玄色官袍裹着稚子的锦缎小袄,往罄安院而去。
陈训拄着枣木虬杖,于罄安院朱漆门前颤巍巍立定。成氏素帕掩手,指尖轻颤。
但见维芳云鬓半散,玉容憔悴,莲步跨过青石门楣时,二老再也按捺不住,相拥而泣,泪湿罗襟。
婉蓉疾步上前,温言细语宽慰良久,众人才红着眼眶,次第落座。
肖玉凤执起维芳纤手,见那冻疮斑驳,眉峰微蹙:“芳儿,广宁侯府一朝倾覆,往后生计当如何打算?”
维芳望着母亲鬓间新添的霜雪,心下酸涩不已:“母亲勿忧。女儿早年于泰和钱庄存银五万两,纵使妆奁充公,亦足可购得二进小院。粗茶淡饭,亦可将稚子抚育成人。”
话犹未落,维君试探开口:“那陆逸……”
“休要再提!” 维芳蓦地攥紧茶盏,指节泛白如霜,“这些年他与那烟花女子在外厮混,不知耗去多少家财。若不是盼着睿泽承袭爵位,我早该与他恩断情绝!”
维萱急忙握住维芳冰凉的手:“姐姐但放宽心,有我在,绝不教你与两个孩子受苦!”
婉蓉将新煮的莲子桂圆羹轻轻推至维芳案前,眸光温柔若水:“妹妹且安心住下。咱们闺中便十分相投,如今你逢此困境,岂有推拒之理?睿泽日后读书求仕、婚娶成家,哪一处不需银钱?这积蓄还是留着傍身要紧。”
赵予娴亦连连颔首:“嫂嫂所言极是!你们孤儿寡母在外,我们夜里如何能安枕?”
肖玉凤见儿媳们言辞恳切,神色真挚,悬着的心终于落地。本还忧虑女儿拖儿带女归宁会惹来嫌隙,不想众人竟如此周全热络,一时情难自禁,眼眶又泛起红潮。
仪惠院内,维芳浴后身着月白襦裙,慵懒斜倚芙蓉软榻上,膝上覆一方锦被,闭目假寐。鬓边新簪的白玉兰,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摇曳。
须臾,她缓睁开眼,目含柔光扫视众人:“这些时日,你们跟着我不得安枕。且去饱餐安歇,这两日不必到我跟前伺候,三日后再来当差便是。” 涵雪、幻梅、绿柳 敛衽谢过,次第退下。
红杏、香草二人牵扶着沐浴更衣后的睿泽、云初款步入罄安院,但见檀木长案之上,八珍玉食层层堆叠,暖雾缭绕间,酥香蜜甜之味丝丝沁入鼻端。
孩童二人眼底绽出璀璨星光,小手指几乎要触到案上酥点,忽记起母亲平日教诲 “长者未膳,幼辈勿动” 的规矩,只得垂手而立,喉间不住吞咽馋意,粉颊涨得通红。
肖玉凤见此情景,忙将两个孙儿揽入怀中,指尖摩挲着他们尚显清瘦的小脸,语带哽咽:“乖宝想吃什么,只管与外祖母说。在外祖母这儿,不必拘着侯府的规矩,你们正是该享福的年岁。”
睿泽怯生生揪着衣襟:“外祖母,我想吃蜜炙黄雀、五味杏酪鹅。”
云初晃着羊角辫,奶声奶气道:“我要吃虾肉馄饨!”
肖玉凤闻言,即刻唤来紫鸢:“速去厨房,着人做两碗虾肉馄饨,要鲜嫩些,明日让厨房做蜜炙黄雀、五味杏酪鹅。”
未等众人落席,陈奎年已将一双孩童抱上雕花圆凳。先取来梅花酥饼与他们充饥,那两个孩子捧了点心便往口中塞,吃得腮帮鼓鼓如雏鸟争食,碎屑落于梨花木桌上,竟忙不迭以指拈起送入口中,指尖沾了饼粉亦舔舐干净。众人见此情景,皆心酸不已。
少顷,厨下捧来两碗鸡汤馄饨,但见那馄饨皮薄如蝉翼,裹着嫩白虾仁,汤中浮着几点碧青葱花。云初捧着碗大快朵颐,汤汁顺着嘴角滴落也无暇擦拭。
众人望着这副狼吞虎咽之态,忽觉喉间哽咽 —— 想这两位原是玉砌雕栏里的金枝玉叶,如今却在这方凳上饕餮进食,料想那牢狱之中的寒夜,定是挨着无数个饥肠辘辘的夜晚,方能将这寻常馄饨吃出珍馐滋味来。
数日里惶惶不可终日,枕上尽是惊梦残痕。待得沐汤更衣,维芳望着房内经年旧物,指尖抚过菱花镜上缠枝纹,只觉眼眶酸涩。未及拢衣,便歪在芙蓉软榻上,沉沉堕入梦境之中。
忽有叩门声惊碎幽梦,冬琴清越嗓音裹着竹帘声响透雕花槅扇:“大小姐可梳洗停当了?太太已命人布下膳食,正候着您去用饭呢。”
维芳以指节揉了揉酸胀欲裂的额角,勉力撑着起身,锦被从腿上滑落。她哑着嗓子应道:“好了,即刻便来。” 尾音还带着未褪尽的倦意,袅袅散在暖香浮动的室内。
用罢晚膳,磬安院内,房门紧闭。肖玉凤端坐在太师椅上,神色愧疚道:“那日若非昭儿得讯,及时送去两床锦被,那刑部大牢阴冷潮湿,如何住得了人?我与你父亲急得如热锅蚂蚁,使银钱无门,连那牢门都不得入内,真真愁煞人了。”
维萱颔首应道:“母亲所言极是。当日侯爷公务缠身,遣我送些棉衣吃食,却被拦在牢外。后来幸得侯爷求了太子殿下,方得通融,允我偶尔送些膳食进去。”
维芳浅浅一笑:“如此已是万幸。想那袁统领抄家时,虽将众人驱至院中,不许擅动房中一物,然涵雪、绿柳拿了厚衣、披风与糕点,他却视而不见,并未刁难。且狱中所居牢房尚算干燥洁净,又有二哥哥与侯爷照拂,常托人送来吃食,倒未受多少苦楚。”
成氏浑浊老眼泛起泪光,悲叹道:“芳姐儿自幼娇生惯养,何曾吃过这般苦头?想想便叫人心疼。你那公爹糊涂至此,竟暗中勾结皇子谋反,放着好好的侯爷不做,偏要行那谋逆之事,连累满府上下。”
维芳执帕轻掩朱唇,眉间凝着薄雾般的忧色:“公爹半生逍遥,素日里只与故交诗酒酬酢,或纵马青山围猎为趣。如今突遭私蓄匪类、暗铸兵刃、鸩弑君上、行刺储君之罪,这般惊世骇俗的指控,叫人如何敢信?狱中曾借闲话旁敲婆母口风,见她言辞躲闪、神色仓皇,想来必有隐情。只是不知陆逸可知情?”
季昭眸光沉沉:“陆光周受审时坚称你二人毫不知情,后来审问陆逸,亦无悖逆实据,此事暂且作数。”
季晖忽而冷笑,袖中折扇重重敲在掌心:“他整日与那外室厮混,哪有闲心过问家中之事?侯府祸起萧墙,那谢映柔连夜席卷细软,不知遁入哪处烟花巷里了。”
赵予娴执茶盏轻抿,唇角勾起一抹薄凉:“不过是攀高枝的风尘中人。侯府若能转危为安,她自会巧言称外出疏通关系;如今大厦将倾,她孤身无绊,典卖家当珠翠,寻个富庶之地安身,倒也容易。”
季昭敛了笑,目光灼灼:“大妹妹,那刑部之人可曾对你用刑逼供?”
维芳轻轻摇头,鬓边珠钗微晃:“倒不曾见血,龚侍郎召我问话,言语间倒算客气。”
季昭悬着的心方落下几分,颔首道:“如此便好。”
维芳抬眸凝视兄长,眸中闪过锋芒:“二哥,你须得与我说实话。刑部素来以酷吏闻名,那牢中刑架血迹斑斑,刑具森然可怖,寻常人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。可龚侍郎问我时温言细语,审婆母时却挥鞭相向,后来瞧着问不出名堂,便对陆逸用了重刑……”
她顿了顿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帕子,“再者说,纵使有太子手谕,给谋逆之家送物也非易事,二哥与刑部素无往来,却能周旋自如,其中定有缘故。”
季昭闻言抚掌而笑,眼中尽是赞赏:“不愧是我陈家小姐,这般细微处都瞧得分明。”
维芳继续说道:“那龚侍郎人前一套人后一套,行事蹊跷得很。二哥既知其中关节,不如说与我听听?”
季昭敛起笑意,眸中寒芒微闪,压低嗓音道:“这龚俊本名陈森,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,被太师暗中养在禹州,后过继龚家为子。刑部大牢那两桩离奇命案,皆是他受三皇子指使,亲手所为。三皇子谋逆事败后,再无人知他真实身世。那日我唤出‘陈森’二字,他瞬间面色惨白,亦怕我告知圣上,此后不得不任我驱使。”
季晖猛地拍案而起,锦袍翻飞间带落茶盏,瓷片碎裂之声惊得众人一颤:“如此奸佞,为何不禀明圣上,将他绳之以法?”
季昭神色淡漠,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檀木桌案,发出轻响:“揭发他于我陈家有何好处?”
季晖浓眉倒竖,怒声道:“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!留着此等奸佞,他日必成大患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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