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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子砸回雪窝的闷响,像是隔着一层厚棉被传进耳朵里。冷?感觉不到了。左肩上那根烟锅骨臂死沉死沉地压着,乌木杆子冰凉刺骨,刚才那股子烧红的疯劲儿像是被头顶那玩意儿一眼给瞪熄了火,只剩下死蛇一样的僵冷,硌得肩骨生疼。
头顶那片纸糊的天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惨白惨白的“山峦”堆到看不见边,每一道褶皱都像是用死人皮子叠出来的。中间那只大“眼”还在转,粘稠的黑暗搅动着,没啥情绪,就是看着。像屠夫瞧着砧板上的肉,琢磨着从哪儿下刀。那股子冷,不是刮骨头,是直接往魂儿里钻的冰碴子,冻得人脑子都木了。
跑?念头刚冒个头,就被那“注视”碾得稀碎。腿肚子转筋,脚底板跟冻在雪壳子里焊死了似的,挪不动半分。右胳膊勉强能动,可往哪儿伸?怀里那块阴磷石倒是消停了,不烫了,变得死沉死沉,贴着心口,像个冰坨子,透着一股子认命般的死寂。
完了。虎子裹了茧,老山客喂了根须,我……得填了这纸糊的天。也好,省得再给那地底下的鬼东西当点心。
眼皮子重得像挂了秤砣,一点一点往下耷拉。风雪呜咽,像是给谁哭丧。就在那片惨白的天光彻底糊住眼睛的前一瞬——
“吧嗒…吧嗒…”
一种新的声音,又沉又缓,踩在深雪里的动静,硬是穿过了风雪的呜咽和头顶那无形的死寂压力,一下,一下,敲在耳膜上。
不是那纸糊的玩意儿。也不是尸婴。这动静……沾着人气儿!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和这冰天雪地融在一起的厚重。
眼皮子抖了抖,勉强掀开一条缝。
风雪撕开的灰白幕布后面,模模糊糊显出一个影子。
不高,甚至有点佝偻。裹着件翻毛都快掉秃噜了的破皮袄,颜色和旁边的老松树皮差不多,灰黢黢的。头上扣着顶同样油腻破旧的狗皮帽子,帽耳朵耷拉着,遮了大半张脸。手里拄着根棍儿,看着像是老山藤拧的,疙疙瘩瘩,被手汗和岁月磨得油黑发亮。
一个老跑山客?冻死鬼?
那影子停在不远处,隔着风雪,看不清脸。但一股子味儿,先飘了过来。
不是尸臭,不是浆糊甜腥,也不是老林子里的腐叶味儿。是……烟味儿!一股子极其浓烈、辛辣、带着焦糊气的……老旱烟味儿!冲得很,像把烧糊了的辣椒面儿塞进鼻孔里,呛得人一激灵,昏沉的脑子都清亮了几分。
这烟味儿……这烟味儿怎么那么熟?!
爷爷!是爷爷抽了一辈子的那种关东老旱烟!那股子燎嗓子的冲劲儿,烧到肺管子的辛辣,错不了!
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猛地松开,咚咚狂跳起来!一股说不清是惊是惧还是莫名酸楚的东西,猛地撞上喉咙口。
那老跑山客似乎没看见头顶那片压死人的纸山天幕,也没看见瘫在雪窝里半死不活的我。他就那么佝偻着背,慢吞吞地抬起那只没拄棍的手,伸进怀里,摸索着。
动作慢得磨人。
掏出来的,是个物件儿。
一杆烟袋锅。
黄铜的烟锅头,在晦暗的天光下也油润发亮,显然是被摩挲了一辈子。烟杆是乌木的,短粗,被岁月和手汗浸透了,黑得发沉。烟锅头里,塞满了压得瓷实的烟丝,暗褐色,正是那股子冲鼻辛辣味儿的源头。
老跑山客把那杆烟袋锅凑到嘴边,另一只手在怀里摸了半天,掏出个小小的油布包,打开,捻出一点火绒。他低着头,凑近,腮帮子一瘪——
“噗!”
一点橘红的小火苗,在火绒上亮起,被他小心翼翼地凑到烟锅头上。
“吧嗒…吧嗒…”
他嘬了两口。烟锅头里的烟丝猛地亮起暗红的火星,随即,一股更加浓烈、更加呛人的青色烟气,混着雪沫子,被他缓缓地吐了出来。
那烟气没散开。
凝成了一道笔直的、灰白色的烟柱,不摇不晃,直直地……冲着头顶那片惨白的纸山天幕!
冲向了天幕中央那只缓缓旋转的、深渊般的漩涡之眼!
时间像是被这口烟给定住了。
风雪声、心跳声、骨头缝里的呻吟声,全没了。
那口笔直的烟柱,像根烧红了的铁钎子,就那么不声不响、不疾不徐地,捅进了漩涡之眼那片粘稠蠕动的黑暗中心!
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。
那片覆盖了整个天穹、散发着亿万亡魂死寂怨毒的惨白纸山天幕,猛地……向内……收缩了一下!
就像一块巨大的、惨白的布匹,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!无数纸片堆叠的“山峦”褶皱剧烈地扭曲、挤压,发出一种无声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嘎吱”声!
天幕中央那只巨大的漩涡之眼,旋转的速度陡然加快!粘稠的黑暗疯狂地搅动起来,里面似乎有无数的东西在惊恐地尖叫、奔逃!一股被冒犯、被灼伤的暴怒意念,如同无形的海啸,猛地从漩涡之眼深处爆发出来!
但这股足以碾碎灵魂的暴怒意念,在撞上那口看似微不足道、却凝而不散的灰白烟柱时……
散了。
像狂风吹过顽石,只带起一丝微不足道的烟絮。
老跑山客像是啥也没感觉到,又嘬了一口烟。
“吧嗒。”
声音不大,在这死寂里却像敲了一声闷锣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吃力地抬起头。狗皮帽子的帽耳朵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,终于露出了小半张脸。
沟壑纵横!像是用刀在冻土上硬生生刻出来的!皮肤是那种长年累月被风雪和烟油腌透了的酱紫色,粗糙得像老树皮。眉毛胡子全白了,被呼出的白气和烟熏得纠结在一起,也看不出个模样。
但那双眼睛……
浑浊。像蒙着长白山终年不散的雾气。可就在那浑浊的深处,却像是藏着两口烧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火塘,余烬未熄,偶尔闪动一点针尖大的、沉甸甸的光。
那目光,掠过我,在我左肩上那根死气沉沉的烟锅骨臂上……极其短暂地……停顿了那么一瞬。
没有惊讶,没有恐惧,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没有。那眼神……像是在看一棵被雷劈歪了的老树,或者一块被野兽啃过的石头。
就那么一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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